来源:中国经济周刊

  “按照‘谁支持、谁负责’原则,对造成重大损失或引发重大风险的,予以通报问责。”10月20日,国家发改委新闻发言人孟玮针对芯片行业当下的乱象作出了回应。

  这些乱象包括:一些没经验、没技术、没人才的“三无”企业投身集成电路行业,个别地方对集成电路发展的规律认识不够,盲目上项目,低水平重复建设风险显现,甚至有个别项目建设停滞、厂房空置,造成资源浪费。

  国家发改委的表态及时而必要。

  当“缺芯少魂”这一致命软肋成为美国制裁中国企业的武器,实现国产替代是必然出路。在“国产替代”的呐喊声中,IC(集成电路)产业风口催生出华为海思、中芯国际(62.650, 0.41, 0.66%)、长江存储、寒武纪(184.110, -2.97, -1.59%)等大厂崛起的同时,也暴露出了华丽背后的浮躁和泡沫。

  据《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调查,全国造芯大跃进的背后,多地明星芯片项目以烂尾收场,芯片成了“芯骗”,留下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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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跃进

  早在2014年6月,国务院印发《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提出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是中国集成电路产业发展的重要战略机遇期和攻坚期。同时,启动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这点燃了全国各地发展芯片产业的热潮,很多渴望“弯道超车”的地方政府纷纷押注芯片产业,设立产业投资基金及名目繁多的补贴与奖励,大举兴建芯片产业园,打造“芯片之城”。

  于是各路企业蜂拥而至。

  天眼查专业版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10月27日,我国目前有27万余家经营范围含“集成电路、芯片、半导体”且状态为在业、存续、迁入、迁出的相关企业。其中,近64%的相关企业分布在科学研究和技术服务业,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与制造业中。

  从地域分布来看,广东省拥有11.7万家相关企业,整体占比达43.02%,位居首位。福建省和江苏省分别位居第二、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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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增速尤为疯狂。

  据天眼查专业版数据显示,以工商登记为准,2020年1月1日至10月27日,全国新增集成电路相关企业超过5.8万家,增速高达33%以上,为历年最高。其中,第三季度新增近1.9万家。

  相当于每天新增逾200家。从地域分布来看,广东省新增近1.7万家相关企业,占比28.02%,位居第一,福建省和江苏省分别位居第二、三位。

  而这些新增的半导体企业,并非都是新成立的,不少都是已经营多年的企业,变更业务范围,俗称“转产”。

  天眼查专业版数据显示,以工商登记为准,截至10月27日,今年全国企业名称或经营范围新增即转产“集成电路、芯片、半导体”的企业共超1.3万家。从地域分布来看,广东省转产的相关企业有3800多家,整体占比28.94%,位居首位。江苏省、浙江省和陕西省转产的相关企业均超过1000家,分别位居第二、三、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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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从2019年至今,转产“集成电路、芯片、半导体”的企业已将近2万家,即便是西藏也有公司在经营范围中新增了“集成电路、芯片、半导体”。再细究,这些“转行”的芯片公司有不少隶属于科技行业,也有部分企业来自建筑或建设工程、人力资源服务、生物医药、服装、水泥等各行各业。

  目前,我国部分城市已发布了2020年集成电路产业规划目标,仅福建、江苏、上海、陕西、浙江等9个省市加一起就有14200亿元。而在2019年,我国集成电路产业总体规模是7000多亿元。

  这被形容为一场造芯大跃进运动。

  有业内人士分析,只要将经营范围修改成集成电路相关,就能享受到地方的减税政策或可以方便融资,因此,有些浑水摸鱼的公司想尽办法蹭集成电路热度。“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绝大多数是骗经费。”一位业内人士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20多年只做一件事,才算是真自主。”

  芯“骗”

  疯狂之下,泥沙俱下。

  多个百亿级甚至千亿级芯片项目烂尾停摆。其中,一些违背规律和常识的荒诞令人咂舌。

  最典型的如号称投资千亿级的武汉弘芯项目。

  2018年9月,武汉市市长周先旺、市政协主席胡曙光出席见证了弘芯半导体产业园项目二期工程的开工。

  2020年4月,武汉市发改委发布的《武汉市2020年市级重大在建项目计划》中,武汉弘芯半导体项目以1280亿元的总投资额位列第一,截至2019年底已完成投资153亿元,2020年计划投资87亿元。

  但仅3个月后,该项目被披露在运行近3年后,因存在较大资金缺口,随时面临资金链断裂风险。弘芯半导体项目目前基本停滞。

  天眼查App显示,武汉弘芯的注册资本为20亿元,两大股东分别为国资背景的武汉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业发展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最终控股股东是武汉东西湖区人民政府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局),其持股10%;和北京光量蓝图科技有限公司,其持股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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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资1280亿的武汉弘芯半导体项目,如今厂区荒草丛生。

  北京光量蓝图成立于2017年11月12日,武汉弘芯成立于2017年11月16日。从成立时间看,北京光量蓝图像是专为武汉弘芯成立的。但是截至目前,只有武汉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认缴了2亿元,北京光量蓝图认缴的18亿元尚未缴付。

  据媒体报道,北京光量蓝图最早发起人李雪艳、曹山都没有半导体背景。曹山还是一家名为“泉能先进集成电路产业研究院”的老板,这家研究院的官网颇为荒诞。

   “前些日子打开泉能先进集成电路产业研究院(济南)有限公司的官网,发现创始人是刘德华,郭富城、黎明、张学友是副总裁。四大天王出场,不是开演唱会,而是搞芯片,这是认真的吗?” 有网友问。

  事情曝光后没多久这个官网就打不开了。

  曹山曾经是武汉弘芯的关键人物,成立初期任董事。在2019年5月份,曹山从武汉弘芯董事名单中退出。

  曹山退出的原因不得而知。但天眼查App显示,除了武汉弘芯之外,曹山在2018年11月还成立了逸芯集成技术(珠海)有限公司并担任法定代表人,一个月后,逸芯入股成立云芯国际集成电路制造有限公司,2019年1月29日,逸芯在同一天同时入股成立天芯硅片制造(湖北)有限公司(已注销)与泉芯集成电路制造(济南)有限公司。

  在这一轮大跃进中,究竟诞生了多少像曹山这样的“芯片大亨”?类似“芯片大亨”们的底细,地方政府清楚吗?

  急于寻求转型的河北省也在布局芯片产业,但“夭折”的明星项目也暴露了其中的尴尬。

  2015年4月,技术方(步健康)及资金方(徐国忠、田月新)签订《合作协议》,由此3人共同出资成立合资公司河北昂扬微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准备研制生产IGBT芯片。

  河南省人民政府官网报道称,该公司是“集研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高科技公司,拥有100多项国际国内专利。其生产的第八代高端大功率IGBT芯片,广泛适用于绿色家电、工业装备、太阳能(4.350, -0.15, -3.33%)发电、新能源汽车及充电桩等诸多领域。公司的技术和产品符合产业转型发展方向” 。

  2017年2月,河北昂扬微电子科技有限公司高端大功率IGBT芯片的研制和产业化被列为河北省战略性新兴产业项目。步健康在当年还被选为石家庄市第二批高层次科技创新创业人才。

  有意思的是,就在这一年,芯片还没影,步健康、徐国忠、田月新3位股东却打起了官司。庭审中他们的相互揭露还原了其中的猫腻。

  据步健康在法庭上的说法,前述芯片项目于2017年9月就已停摆。

  二原告(徐国忠、田月新)认为,他们为技术研发合计支出约1520万元,但被告(步健康)不仅没有履行按商业计划书约定的6个月完成第八代车用IGBT技术打开民用市场的义务,时至今日历经两年多的时间仍然没有完成。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其虽然进行了有限的研发工作并取得了个别专利,但距离实现其在合作协议中承诺的提供第八代高端大功率IGBT技术并研发产品、形成订单、获得合作利润这一合同目标遥遥无期,其承诺研发的产品至今还未能通过测试鉴定定型,更未形成订单。

  步健康则在法庭上披露了“骗取政策优惠”的细节:徐国忠、田月新利用了自己的身份及国家的相关产业政策,假借建立高科技公司实施高科技项目之名,骗取国家优惠土地资源,将建设非生产性固定资产作为公司发展方向。“政府优惠给予30亩地建芯片工厂,土地合同对此有明确规定。政府相关部门多次催促尽快投资建厂。原告优惠价格买了土地,只是建了办公楼,没有建芯片工厂,没有购置任何生产设备。”

  在这一轮芯片产业的争夺战中,南京也不甘落后。

  在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总投资30亿美元的德科码半导体产业园项目已经资不抵债进入破产清算程序。

  天眼查App显示,该公司共有322项风险提示,多为欠薪、欠工程款、欠借款的司法风险,其法定代表人李睿为已经被法院列为限制高消费人员。

  法院的一份裁定书显示:被执行人德科码(南京)半导体科技有限公司名下无银行账户存款、无车辆登记信息、无不动产登记信息;注册地址均为租赁用房,且租期已到;被执行人竞拍的一块土地,在建厂房未有完工,无处置价值……

  在规划时,该项目预计建成后将成为国内第一家拥有自主品牌及知识产权的模拟IC/图像传感器及外围芯片的IDM 产品公司。项目开工的时候颇为隆重,时任南京市委书记黄莉新、时任南京市市长缪瑞林还出席了奠基仪式。缪瑞林在致辞时表示,南京将打造在全国领先的集成电路产业基地。2018年11月,缪瑞林已经落马。

  截至目前,全国已有6个百亿级半导体大项目先后停摆或陷入困境:除武汉弘芯、南京德科码之外,还有格芯(成都)集成电路制造有限公司、陕西坤同半导体科技有限公司、贵州华芯通半导体技术有限公司、淮安德淮半导体有限公司……

  这在全国引发了舆情,也引起了中央高层的重视,因此国家发改委及时表态回应。

  突围

  龙芯中科董事长胡伟武提醒,发展核心技术不要幻想“弯道超车”,像芯片这样的高复杂系统能力建设需要以30年为周期,既要撸起袖子加油干,还要耐着性子坚持干,目标是在市场化条件下实现自主性。

  很多身处其中的人都感觉到了浮躁。“显然是过热了,那些原本不是集成电路领域的人进来以后对这个行业明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资本以及互联网思维的疯狂涌入,和想要快速变现的想法,都在对这个行业产生影响。”一位业内人士说。

  浮躁源于庞大市场的巨大诱惑。

  作为全球最大的半导体市场,中国2019年的市场规模已经超过了两万亿元。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电子消费国,也是美国芯片制造商最大的市场。”日前,在上海举行的第三届全球IC企业家大会上,美国半导体行业协会总裁兼CEO约翰·纽菲尔说。他给出了一组数据:2019年,中国市场占美国半导体公司收入的36%,中国是个人电脑、智能手机、电视和可穿戴电子产品的最大出口国。

  中国半导体行业协会常务副理事长、中国电子信息产业发展研究院院长张立预测:到2030年,全球半导体市场的规模有望达到一万亿美元的规模。

  “中国集成电路市场大有可为。” 张立的依据是,中国是全球最大和最重要的集成电路应用市场,从市场的规模来看,近10年中国集成电路市场规模年均增速达到10.3%,2019年中国消费了全球约50%的集成电路产品,产业规模增长率更是达到了21.1%,远高于全球同期的6.8%。作为全球电子信息制造业的中心,中国的手机、计算机、彩电和汽车产量分别占全球总产量的90%、90%、70%和30%以上,整机生产应用极大带动了集成电路产业的发展。

  盛美半导体设备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王晖分析,半导体设备公司的兴起与成长紧紧跟随全球芯片制造中心的迁移,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美国是中心; 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日本是中心; 90年代后期到现在,以中国台湾和韩国为中心;从现在到2025年,中国大陆将是中心,将出现中国半导体设备明星企业。未来10年,中国将成为全球半导体芯片制造的中心。今后10年一定有中国的半导体设备公司进入世界八强。

  据工信部电子信息司副司长杨旭东公布的数据,2019年我国集成电路产业规模实现7000多亿元,同比增长15.8%。今年上半年尽管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我国半导体产业依然保持了16%的增长。

  而据上海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陈刚披露的数据,科创板首批上市的25家企业中,IC企业占6家,目前总市值前10名公司中,集成电路企业占据6家。已过会IC企业平均研发支出占营收比例约18%,其中中芯国际、芯原微、中微、寒武纪、安集科技(296.000, -7.88, -2.59%)研发投入占比超过20%,2019年度A股研发费用前20名公司的营收占比均值约为15% 。

  当然,也有人警惕说,半导体集成电路这个行业不能关起门自嗨,即使做到了中国第一,也要拿到国际市场上比较。半导体企业永远是全球竞争的企业。

  据陈刚透露,供应链安全需求迫切,2020年,由美国半导体行业协会(SIA)委托BCG开展的最新调研指出,中美贸易摩擦将改变全球IC产业格局,目前中国本土IC自给率仅有约14%。本土IC设计业的全球市占率为15%,整体IC产业全球市占率仅有5%。

  “这是一个基础性的投资周期比较长的产业,而基础性科研恰恰是我们的短板。”上述业内人士说。他引用的一组数据颇能说明问题,我国用于基础研发的费用大概5%,用于工程化的费用大概20%,用于试错的费用在75%。“我们不停地在试错,这就大量浪费了我们的科研经费。为什么那么多资金下来以后,好多事还是解决不了?这是一个核心问题。”

  显然,在这个竞争中,我们还面临诸多挑战。

  在第三届全球IC企业家大会上,中国工程院院士、浙江大学微钠电子学院院长吴汉明指出,集成电路产业发展除了需要巨大的资金和人才以外,还需要突破战略性壁垒和产业性壁垒。

  他还谈到了摩尔定律面临的三大瓶颈——材料限制、器件物理限制、光刻工艺限制,以及芯片制造工艺中的三大挑战——基础挑战为精密图形,核心挑战为新材料新工艺,终极挑战为提升良率。

  “我国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注定艰难,尤其是芯片制造工艺,挑战极为严峻。”吴汉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