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丁香园
皮肤被剥离,头盖骨被锯开,十二对脑神经被逐一切断,随后是颈动静脉、椎动静脉……
一颗大脑被小心翼翼地从颅腔中取出,第一次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是一颗天才的大脑,在过去的 76 年里,无数天马行空的设想从这里产生又被证明:E = mc²、光电效应、量子力学、狭义和广义相对论……
这是开创了现代物理学先河的大脑,这是被时代杂志视为‘纯粹智力的化身’和‘世纪人物’的天才的大脑。
这是爱因斯坦的大脑。
图源:YouTube 视频截图
偷走爱因斯坦的大脑
‘它绝不能就这样被焚毁。’
当托马斯 · 哈维(Thomas Harvey)捧起这颗与众不同的大脑时,他的心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这是 1955 年 4 月 18 日。凌晨 01:15,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医院病逝,享年 76 岁。
据当时的值班护士回忆,他在生命的最后曾留下两句呓语。然而,护士只懂英语不懂德语,我们遗憾地错过了天才最后的遗言。
不过,爱因斯坦早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一味地延长生命是毫无意义的。我已经完成了我该做的。现在是该离去的时候了,我要优雅地离去。’
他深知世人对天才的狂热追崇,于是提早留下遗言:不要宏大的葬礼,也不要众人膜拜,他只希望自己的遗体能被火化,骨灰撒入河中。
但这个朴实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爱因斯坦逝世当天,一大早,42 岁的普林斯顿医院病理科主任托马斯 · 哈维就被通知,将由他来为爱因斯坦进行尸检。
爱因斯坦逝世当天,哈维在处理大脑 图源:Finding Einstein‘s Brain
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哈维几乎按耐不住自己的兴奋。在爱因斯坦遗嘱执行人的陪同下,他将内脏器官一一取出,确定死因为主动脉瘤破裂:满是斑块的主动脉上有一个大破口,腹腔充满了血液,以至于弥散到胆囊处。
但当哈维捧起那颗天才的大脑时,他犹豫了。这颗孕育了太多奇迹的大脑究竟与凡人有何不同?如果仔细研究这颗大脑,是否就明白爱因坦斯与众不同的原因?
‘它绝不能就这样被焚毁。’
在某一个瞬间,遗嘱执行人一定是转身或者走神了一会儿,总之,哈维瞅准空隙,藏起大脑,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其他器官一一放回原位,将遗体交还给爱因斯坦的家人。
或许在那一天,哈维也曾经坚信过,这一举动将改变他的一生。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改变并没有朝他期待的方向发展。
将天才的‘遗产’据为己有
在简单的葬礼后,爱因斯坦的遗体很快被火化,骨灰全部撒入河中。
与此同时,实验室的哈维正紧锣密鼓地为大脑研究做准备。
按照当时的标本储藏标准,哈维向颈内动脉注入福尔马林,再将大脑完全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然而,在 DNA 保存技术还未普及的时代,哈维并不知道温度会让 DNA 变性降解,一切操作都在常温下进行。
两天后,《纽约时报》在头版重磅发布一篇题为《在爱因斯坦的大脑里寻找关键线索》的文章。文中写道:‘普林斯顿医院的病理学家托马斯 · 哈维博士说,不但大脑已被移出待研究,大脑表面的覆盖物也被留存了。’
‘这颗大脑生前曾拓展人类对宇宙的认知,在故去后或许还将带给我们全新的知识。’
直到这时,人们才惊讶地意识到,已故的天才原来留下了如此重要的‘遗产’。
哈维用纱布包裹大脑切块标本 图源:National Museum of Health and Medicine
同样惊讶的还有爱因斯坦的家人。
他们带着一腔怒火找上门来,质问哈维为何不顾逝者遗愿,私自保留大脑。面对愤怒的家属,哈维使出浑身解数解释自己的意图。
他反复强调研究爱因斯坦大脑将是一件多么具有价值的事情,并一再承诺大脑仅被用于科学研究,结果只会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而他本人会好好使用和保管大脑,绝不用来制造噱头引人关注。
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爱因斯坦的家人勉强同意了哈维的做法。
爱因斯坦的大脑留下了,它像一块拥有无限能量的磁石,牢牢地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率先行动的是华盛顿。很快,哈维被召集到武装部队病理学研究所参加会议。会上,一众美国神经学界的杰出人士纷纷要求哈维将爱因斯坦的大脑‘上交国家’,但被哈维一口回绝。
哈维任职的普林斯顿医院也要求他交出标本。医院认为,哈维的行为已经给医院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大脑应该由院方保管,交给专业的神经学专家进行研究。哈维也拒绝了。
没过多久,他被医院扫地出门。
被遗忘的标本
当我们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过去的故事时,哈维的行为无疑侵犯了爱因斯坦本人和家属的知情同意权和隐私权。
然而,在知情同意权仍未诞生的 1955 年,主流观点认为,尸检时取下的器官属于科学‘标本’,而医生们对标本进行一些加工后,就可以拥有这些加工品(比如玻片)的‘知识产权’。
一个有名的例子是海拉细胞。1951 年,医生从一位宫颈癌患者身上分离出细胞株,在未经患者允许的情况下,他们设法让这些癌症细胞在实验室里获得了永生。
如今,海拉细胞已经被培养了至少 20 吨,从中衍生出的专利高达 1 万多项。尽管患者的后代一再为权利奔走,但最终也仅赢得了 DNA 数据的获取权。
那么,爱因斯坦的大脑究竟属于谁?
当它还在一个活人的身体里时,答案显而易见;然而,当它被从遗体中剥离,权利的界限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于是,在历史的一些机缘巧合下,哈维成为了爱因斯坦大脑的‘实际持有人’。
持有人雄心勃勃,想要从爱因斯坦的大脑中找到‘天才和凡人的不同之处’,但当时的哈维还不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将用余生的 43 年去追寻同一个答案。
作为一位病理学家,哈维的才能十分优秀,但要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研究爱因斯坦的大脑,显然,他还远远不够专业。
在被医院开除后的二十多年里,哈维失去了执业医师执照,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医疗行业的工作。一系列的人生变故迫使他将更多的希望倾注在大脑的研究中。
他用棉胶填充了大脑,然后切成约为方糖大小的 240 块,用纱布包裹,保存在福尔马林中。还制备了 12 套玻片,每套约 200 张。
大脑切块的编号图示 图源:National Museum of Health and Medicine
他很多次尝试联系国内外知名的神经科学家,希望获得合作研究的机会,但寄出的样本和玻片没能激起任何波澜,科学界长久地沉默着,没有研究,也没有新闻。
这个流浪的天才大脑,似乎已经被人们完全忘记。
研究热潮再现
转机出现在 1978 年,一位年轻的记者被编辑发派去寻找爱因斯坦大脑的下落。
幸运眷顾了他,一番辗转,记者来到了哈维位于堪萨斯州的住所,在那里的一个苹果酒冷藏箱内,整整两大瓶标本已经静静等候了 23 年。
在《新泽西州月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这位记者记录了他所见到的一切:‘贝壳状的皱纹样,颜色像烧制后的泥土。’
罐子里的大脑 图源:BBC
爱因斯坦的大脑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来。
哈维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Science 采访了他,记者们在他家的草坪上扎营,无数神经科学家向他抛出橄榄枝,希望能获得标本的馈赠。
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神经解剖学家玛丽安 · 戴蒙德(Marian Diamond)也是其中之一。她幸运地分到了装在蛋黄酱罐子的四小块大脑,并在 1985 年率先于 Experimental Neurology 上发表论文《一个科学家的大脑:艾伯特·爱因斯坦》。
论文中,戴蒙德比较了爱因斯坦的大脑和另外 11 颗男性大脑的四个区域,发现在左顶叶皮层,爱因斯坦的神经胶质细胞与神经元之比特别高。而这个区域是与语言相关的韦尼克区(Wernicke‘s area)的一部分。戴蒙德因此认为,‘比率的提升反映了爱因斯坦长期运用这个部分,来表达不同寻常的概念。’
研究爱因斯坦的时代从此拉开帷幕。
有研究认为,爱因斯坦的右侧前额叶皮质比其他大脑更薄,神经元密度更大——这可能让信息交换速度更快。
发表于学术顶刊 Lancet 上的论文又指出,和另外 35 颗男性大脑相比,爱因斯坦的大脑负责数学能力和空间推理的顶叶大出差不多 15%。
还有研究者发现,爱因斯坦在负责制定计划和工作记忆的额中叶上有四个脊,比常人的三个脊要多出一个。而胼胝体和对照组相比要更厚,这或许预示着大脑半球之间的合作比常人更强。
一些研究中爱因斯坦大脑的不同 图源:BBC
研究一篇接一篇地出现,爱因斯坦大脑的秘密似乎就要被揭开。
天才的秘密
人们前赴后继地将精力投入到对爱因斯坦大脑的研究中来,想要找到普通人和天才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然而,科学永远比理想更冷静和残酷:爱因斯坦大脑确实有不同之处,但事实上,每个人的大脑都有独一无二的特征。
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从爱因斯坦的认知特长出发,怀着一个模糊的概念,在天才的大脑中四处寻找,直到发现符合他们预期的变化。
但爱因斯坦的特长实在太多了:他擅长数学和拉丁语,会拉小提琴,12 岁到 16 岁自学了微积分。但是,他直到三岁才开口说话,在艺术绘画和地理方面成绩也并不亮眼。
每一种不同都可能来自于大脑的某些变化,但基于目前的认知,我们仍然不能给出确切而合理的答案。
天才的秘密没有被解答,2007 年,哈维在普林斯顿医院去世。
他将剩余的 170 块爱因斯坦的大脑交还给普林斯顿医院,而管理标本的正是新一任病理科主任——这正是哈维曾经的职位。
哈维展示标本玻片 图源:scientificbrains.com
如今,爱因斯坦的大脑标本被更为严格地保存在普林斯顿医院,研究者不再像曾经一样轻易就能获得一块标本,大部分论文都只能使用哈维当年拍摄的照片进行研究。
尽管不少已发表的论文都将哈维作为共同作者,但在几十年长久的沉寂中,哈维或许也已经意识到,天才的大脑,从一开始就不曾属于他。
然而,他的一生却已经早已被狂热的崇拜改变。